碎灭者变得更高、更壮,他雄狮般的毛发伴着蒸腾的热气漂浮起来,青筋、血管像复杂的金属管道从圆滚厚实的巨硕的肌肉里面凸出来,他眼角上挑,龇牙咧嘴,两条恐龙尾似的手臂只轻轻一挥,便打飞一辆警车和三四个持枪警员。他跳起来,踩上一辆消防车,那车顶应声变形,成了一个中间带坑的长矩形歪块儿。武警们的轻型武器无法伤他丝毫,子弹在接触那犹如金凿铁铸的皮肤的瞬间便被挤得扁平。他是个怪物,警察、消防员们想,碎灭者是个真正的怪物。
“快隐蔽!”有人大喊,可对眼前的这个狂怒的肌肉怪物来说,“隐蔽”根本没什么作用。
只幸亏碎灭者并没有全歼敌人的打算,他扔飞挡路的汽车,撩开拦路的武警,咆哮着穿过就连黑龙会主力部队也难以正面突破的警方密不透风的封锁线,不断地在沿途引起爆炸和尖叫,造成难以估量的人员和经济上的损伤。
“不能让他跑出包围圈!”应为首警官的高喊出现,挡在碎灭者面前的,是一道细瘦漆黑的人影。
“吼!”近两层楼高的,是啊,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碎灭者咆哮着出拳,卷起足以掀倒站立着的超重成年人的强风,“咚”地在夜蜥蜴跳起的地方打出一个大坑。黑色的英雄则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闪到一旁,接着像忍者那般空翻几圈,用手肘、脚跟、膝盖和小臂上的共四处暗刃接连在碎灭者的胸口处进行突刺和横砍。
“呲、呲、呲、呲!”火花四溅,噪响迭起。
经验丰富的超级英雄愣住了,他如飓风闪电般的致命四连击仿佛打在了沉重的铁块上。
“咚!”重拳打在因惊讶而露出瞬间破绽的夜蜥蜴身上,他像辆被汽车撞飞的闯红灯的行人那样被打飞出去,“啪”地一声落在不远处的一只邮筒上。
看起来,碎灭者一击便结果了这位赫赫有名的超级英雄。
“咣、咣、咣!”他奔跑起来,穿过广场,经过女生寝室,突破学校大门,像碾碎小虫一样粉碎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防御力量。
街上,成群结队的警车带着红蓝交错的光和躁动不安的警笛声冲他开来,烦躁和怒气不减反增,碎灭者又成长起来,他昂头大吼,口中的牙齿变得尖锐闪亮,腰下的双腿变得粗壮如柱,他长出浓密的雪白而膨大的胡子,眼眉间泛上黑影,接着,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又两条手臂从他的后背上生长出来,它们闪着金属的光泽,变得越来越粗,直到与其原本就具有的那两条胳膊长得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傻了眼。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碎灭者不再逃跑,他向着警车群跑去,同时大张开四臂。
警车们开始急停,它们追尾、相撞,挤成一团,像在悬崖峭壁前急刹车的失去了平衡的狂奔着的丛林探险家。
见状,碎灭者反而也突然停下脚步。
他的第三只和第四只手臂垂了下去。
警察们望着他,他则皱起眉头。
“关了那些灯。”他用巨大、沙哑而破碎的声音说道,“关了警笛。”
警察们照做了。
半个西井城仿佛都在此时沉默了。
“消失在我眼前。”说罢,碎灭者顿了顿,接着便扭身奔去,他在柏油马路上留下清晰分明的脚印,震碎沿途饭馆和商铺的透明玻璃窗。
警察们本该阻止那头怪物跑上街,可他们却谁都没再动弹。
没人可以就此事抨击他们不够尽职尽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论是亲眼目睹还是在之后看了电视转播——他们根本无法与碎灭者相抗衡。
***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社会啊。
我走着,跑着,或者说时走时跑着,周遭的人们看到我都四散而逃,他们的眼里充满恐慌,他们的脑子里只剩下逃跑这一个念头。
如果我不是这副模样呢?
在我还是个普通人——一个随处可见的男大学生的时候,他们又是用怎样的眼神看待我的呢?
警惕。
在学校里,在街上,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人们都回避着与迎面走来的人四目相撞,他们嫌弃、害怕,不想与任何一个“陌生人”扯上关系,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自己狂奔,为自己的得失而奋斗。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能看到无数人。人群充满大街小巷,充满商场、影院、图书馆、厕所、理发店、超市、小卖部、游乐园、博物馆,他们塞满每一辆汽车、每一艘轮船、每一架飞机,可穿行在他们中间,我却感觉世界上只剩下自己。
你观望他们中的每一个:情侣的眼里只有对方,朋友的眼里只有彼此,独行者的眼里只有手机、地面,耳朵里只有音乐,抑或是广播、评书、相声、电子消息、线上课程甚至单词朗读,没有人的眼里、耳朵里容得下陌生人,你看他们,他们会避开视线,或是用凶猛的眼神回击,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背景,也许连背景都算不上——我只是他们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构成中的一部分,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而陌生人往往算不得“人”。
我总有这样的感受,在下课以后回到宿舍的路上,在吃完饭以后奔赴教学楼的路上,在晚间跑步结束后回到图书馆的路上,我饶有兴趣地打量路过的人,却遭受无情的回视,或是狼狈地逃避,似乎我是个猥亵的人,似乎我在对他们图谋不轨。人们匆匆行进,眼里只有自己将要抵达的地方和在那个地方将要遇见的人,而这段路程对他们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在路程中遇到的人则更是无关所谓。
这是个漠然的社会,是个病态的、无情的、阴郁而冷淡的社会。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我总感到孤独,因为生活在我的生活里人总是寥寥无几。
所有人都忙碌着,孤身一人,殊死作战,他们在为什么而战?幸福?富有?一个冰冷孤寂,四下皆空,满眼尽是遮掩了自己原本五彩而闪亮内心的陌生人的世界?学生们不顾一切地学习,他们充满课堂、补习班、图书馆、自习室,大人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穿行于街道、办公室、公交车、地铁、过街天桥,为什么?为了填饱自己和家人的肚子,为了自己和子女的未来?或许真相如此,但不论其终是富可敌国,还是声名显赫,都免不了生活在一个充满了同类的世界:彼此冷漠,彼此争斗,彼此视而不见。
我很难理解他们生活的意义:追求一个个人完全的世界,而不是众人合欢的世界。总有人嘲笑我的这种想法,似乎它天真、幼稚,远不如那种精英式的追求符合现实。大多数人认为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是无懈可击的正道,这我无法否认,可这不代表那些就是构成生活的全部要素,甚至哪怕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要素。你可以为学习工作不吃不喝,但不能为它们对生活中的人都冷眼相待,不能把它们当成自己漠视世界、藐视生活的理由。
不过现在好了,我再得不到人群的忽视,不如说,还得到了极高的重视。
人们唯一在乎的陌生人,也许就是那些侵犯了或即将侵犯他们私人领域的人,不论是他们的钱包、他们的时间、他们的快乐还是他们的生命安全。
现在的我就是那最后一种。
我身后的两条手臂(刚长出它们的时候,我似乎还并没有注意到)已经彻底消失了,头发恢复了刚起床时的模样,胡子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身上隆起的巨石般的肌肉稍见萎缩,个头也一落千丈(这是夸张),总的来说,此时的“碎灭者”乍一看已经是个身材壮硕的正常人了。当然,如果你忽视那条破烂的裤子和只剩下短短一截的上衣的话。
太阳还没下山,是啊,今天还长着呢。
我跑上一条高速路,无意间引发了几起交通事故。那些驾车飞驰的司机在看到我的瞬间丢了神志,他们可能因此搞错了刹车和油门,也可能在混乱中扭过了方向盘,总之,我看到他们的汽车忽地转了弯,接着撞上道路边缘的护栏,或是掉下桥去,栽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这是我的错,却不一定都是我的错,也许他们本就超速了,也许他们本就在驾驶的间隙与别人发着电子消息,不过……谁知道呢?反正人们一定注意不到那些,他们只会一门心思地认为那是我的错,他们把一切过错都推给恶徒。
这还是我第一次站在恶徒的视角上看待问题。
太阳正挂当头,我却感受不到它的温暖,比以往强猛数倍的干冷的风拍打在身上,仿佛割裂了我的肌肤——即便那是一层金属般坚硬的肌肤。
引擎的呼啸和轴承的转动声清晰可闻,汽车们飞驰而过,我似乎听得到发动机在火热的运作:剧烈往复的活塞运动散着浓烈的热气,空气被压缩,热量在膨胀,我听得到金属零件细微的颤动,听得到金属板轻轻的喘息。它们像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微小生命,彼此大声抱怨,却不遗余力地工作,似乎比学校里、街道上冷漠的人群更具有生命的活力。
我不由得想到自己孤身行走在街上的时候,来往人群的那番机械性的奔走和干尸般空洞无力的低垂的脑袋,我看他们,就只能看到阴郁黑暗的气氛和冰寒刺骨的敌意,即便偶尔有那些欢笑着、打趣着的人,他们周围的光彩似乎也只包围着自己和寥寥的几个同伴,反而是那些死寂的、从不开口说话或向我投来眼神的金属:路灯、发电箱、铁柜、书架、桌子、栏杆……周围没有与人如影随形的那种抗拒外界的气息,我看它们,它们仿佛也在看我,带着好奇、微笑和真实的不知所措,我们相视不语,却仿佛在进行交流,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尽管身体又硬又冷,金属们却没发出那种警惕。它们比人更通人情。
跑着跑着,身后的叫嚣和沿途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已然不见,空气只随着汽车的轰鸣和我沉重的喘息而颤动。我抬头,发现深蓝色的指示牌上,“中井市”三个大字赫然出现。我究竟跑得多快,才能在短短几小时内(太阳还毫无落山的迹象)从地处西井城中的学校一路奔至几百千米开外的另一座大城市中井?我减缓步子,这才感觉到疲惫,汗水随着浑身蒸腾的热气泉涌而出,我飞跃下高速公路,直感到双脚一阵抽搐,定睛一看才明白:我的腿已然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我连忙摸起下巴——光秃秃、软嫩嫩的下巴,我低头,破破烂烂的几块布条下面,是一具瘦弱却稍有些小肚腩的青年人的身躯。哦,天哪。
我双腿一软,直顺着高速路边的斜坡滑下来,瘫倒似的坐在地上。
一团信息量庞大的思维意识像海啸那样冲进我的脑海:清晰分明的记忆、强猛炽烈的除愤怒以外的各种情感:慌张、负罪、恐惧、同情、兴奋、窃喜、迷茫、悔恨、无助、孤独、悲伤……和用笔记本都根本记录不下来的长篇大论的想法。我一时间感到头痛欲裂,似乎是在一瞬间收回了失去已久的自我意识。刚才我的思维被什么东西占据了,我茅塞顿开,刚才的我感觉是我,却应该不是我。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这一切令人难以相信的真实发生了的事,也是第一次为此感到慌张:我的心脏“咚咚”猛跳,冷汗一波接着一波,肌肉剧烈地打颤,皮肤变得苍白冰冷。
我成了恶徒,我成了恶徒……我无法接受现实,我没法相信这一切都已经发生。
“嗖!”一辆汽车驶过,吓得我缩起脖子。
我打了警察,我打了夜蜥蜴。
我双手抱头,距离内心崩溃仅一步之遥。
我正在被追捕,我完了,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我甚至无暇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变身,又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
恐慌抹灭了那一切。
怎么办?
“沙、沙。”我听到草堆摩挲的声音。
怎么办?
“沙、沙。”
我疯狂地瞪着眼睛。
“死定了,死定了。”
我感到绝望。
“喂,你。”
啊,谁?
“你不会就是碎灭者吧?”是个女孩儿……是个女人在说话,我抬头,看到一个身穿警服的女人,她背着光,警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个脸,可我确信她是个女人。
我惊呆了,我不敢说话。
“你看他这幅可怜的模样。”她笑着和旁边的人说,不,她旁边没有人,只有一个……那是什么?黑乎乎的金属架、满身污浊泥泞的……看起来像是一块巨大的淤泥。
“你……”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说话的时候,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你是来逮捕我的吗?”
“哈哈。”女警快活地笑了,“对,当然了。”
她拽了拽自己的衣领,我发现她的身材很好。
“我是来逮捕你的。”
从西井,从几百千米开外的地方赶来逮捕我?我没有想到这些,当然了,我怕得要死,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仔细思考。
“不过……”她蹲下来,撅起嘴唇,看起来就像待放的玫瑰花苞,“我不是来把你逮捕到警局的。”
不是到警局?是啊,我悲观而绝望地想,像我这样危险的恶徒,一定会直接被押送到【黑蝎监狱】。
“走吧,碎灭者,小碎。”她站起身来。
小碎?
我一动没动。
“怎么了?”女警回身,似乎突然间意识到某些事情,“你不会不认识我吧?”
认识她?我想思考,可大脑却僵住了,我该认识她吗?她不是警察吗?
女警看起来很生气,她又撅起嘴,不过与先前的那种撒娇似的噘嘴不同,这次是赌气似的那种噘嘴。不得不说,这两种噘嘴看起来都同样性感。
“泥拳坷垃蕾。”她说,听起来中二至极,“曾经从暴雨侠的追捕下全身而退的著名恶徒,泥拳坷垃蕾。”
傻透了,我心想。
“你连我都没听说过,怎么还会想要去做恶徒呢?倒也是,谁会真的想做恶徒呢。”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所有恶徒都是被迫成为的,这怎么可能?
“走吧,快点,你到底想要磨蹭到什么时候?中井警方即便还没核实,但也已经得到大名鼎鼎的碎灭者到来的消息了,你以为街上那些摄像头是干什么用的,或者说你以为自己在高速路上留下的那堆巨大的脚印没人会注意到?”
我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泥土,全身仍旧感到酸痛难忍。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想把我带到哪里去?”说出这话的我已经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
“我们是恶徒。”女警,好吧,她应该不是真的警察, 女人说,听起来比向人介绍自己是名超级英雄都更显得骄傲,“我要带你去总部。”
“我不是。”我连忙解释道,“最近我经常遇到古怪的现象,我听见声音,今天早上起来突然间就……”
“行了。”她拉起我的手,把我拽得一个踉跄,“你就是恶徒,谁不是你都肯定是。”
“我……”
“你和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必须邀请你来。”
“你们到底……”
“走吧!”
女人拉着我在高速路旁的田地里飞奔起来,那块巨大的淤泥则像条欢快的小狗一样跟在我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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